Monday, November 7, 2011

《迷宫与墙》 ( 3 )



(三)迷宫 :前与后

1.

这是一抹暗淡的天。


2.

在迷宫里玩捉迷藏应该是一件很可怕及累人的事情。

3.


堔的全名是徐景堔,我是许文轩。所以我们并不用这个国家人们惯性的以姓来称呼对方,因为当我们的姓氏都有着同样的发音时,是一件很混乱的事情。
他毕业后为自己取了一个洋名“Bernardo”,蛮有一种拉丁的味道,自我陶醉在情圣的幻想中。贝纳多,贝纳多,贝纳多。
我没有取任何的洋名,不需要,也不想要。我喜欢我的名字,他忠诚地跟随了我好多年,我不舍得不情愿不忍心抛弃他。
4.

“许,你明天应该没有课吧?”采集树木的助理打开我的办公室的门,这样问。
“是啊。什么事?”我把目光从工具书上的核磁共振标准图谱移开,看着他。
“明天我们的队伍会到后山的森林保留地采集树干,你一起来吗?”
“什么时间?”我翻看日记本,检查明天的行程。
“九点出发,大约会花三到四个小时上下。在保留地入口处集合。”
“可以。”
“那明天见吧。”
他说完就转身开门出去,关上门后,我喝了一口有些凉了的咖啡,拿起桌上的原子模型,又再放下。
模型下压着的实验室助理早上刚刚送过来,还没有经过分析的核磁共振图谱和红外线光谱。
看着天花板,我脑海一片片云在漂浮。
闭上眼睛。

5.

小琳的家乡很远,在这个国家的最北端的州里的一个小镇,那里什么都没有,没有戏院,没有酒吧,没有烦嚣。
记得从前她常常跟我提起刚刚独自一个人来到这座城市升学时的那段时间,对她来说是不可磨灭的 强烈回忆,那种无助的恐惧以及孤独的彷徨。
这样的感觉,纠缠的感觉。

6.
在不能量化估算的感情里,我没有一套方程式去计算将来的结果。

7.

我很少回去家乡。虽然,距离不是很远,离开这封闭的城只有三个小时的车程。
回家的路,就像一条脐带,把现在和过去蜿蜿蜒蜒的连接起来。
常常我会有这样的感觉,回家乡的时候,车子像是往后退的方向缓慢的行驶,带着我去回顾昨日。离开家乡时的路途,愈像有往前奔向不可预知的未来的快感。
小琳没有到过我的家乡,我也没有去过她的家乡。乡愁对我们来说,只是我们各自的乡愁,没有共同的乡愁。所以,乡愁应该是一件很自私的东西,不能分享的东西。
也许,我们都只需要向前看,向前走,向前望。向后看,向后走,向后望,都是没有意义的行为,不能改变什么,也不能捉住什么,也不能得到什么。
后和前。

8.

我在上山的小径前抽烟,比预定的时间来早了半个小时。眼睛有些疼痛,从镜子中发觉布满了一些小小的红丝,是昨晚睡太多了的缘故。有时我会故意错乱正常的作息习惯而放纵多睡觉几个小时来安慰或惩罚自己。每次的放纵无论是惩罚还是安慰,都带来一样的可怕后果,那就是像脱轨了的火车撞入一滩烂泥巴的残局。
上山的路我走了好次,每次都是随着同样的路线,沿途采集一些库存里还没有收集过的品种的叶子或者是树枝,装在一袋袋的大麻包袋里扛回去。
这其实是一个蛮折磨人也是蛮快乐的工作,要端视当时的情况和心情。
折磨和快乐,折磨与快乐,快乐的折磨,折磨的快乐,折磨着的快乐,快乐地折磨着,折磨并快乐着,快乐并折磨着。
心情决定着一切。

9.

以前在宿舍,堔会在他睡不着的深夜里,讲述一些他在那遥远的家乡的成长的过去。我每每会听着听着听着时,在一天累积的疲劳和他呢喃似的乡愁梦呓中沉沉的睡去。
他小学和中学时期都在殖民地时代遗留下来的教会男校度过。
贝纳多在那中学时期是隔了两条街的圣母女子中学的女生们的梦中情人。因为他有运动方面的天赋,是学校篮球队的代表,也有着英俊的外表,没有任何不吸引异性的理由。
他现在的高度就比我要高半个头,所以站着说话时我就要把眼睛微微的往上大约二十度上下才可以和他的眼神对上。
堔的第一次恋爱来得很迟,是在大学的第二年。当他告诉我这是初恋时,我记得我笑得几乎从椅子上掉下来,我以为他在开玩笑。我想,这么帅的小伙子不可能吧。后来才发觉他是很真诚和认真的与我分享这份喜悦,这是真的,让我蛮吃惊的。
我还记得 ,那天堔心情很好的买了一幅画,挂在浅蓝色的墙上,还很勤奋的整理了房间,在他的书桌上摆上了一盆色彩斑斓美丽的花。
我好像还对这天的回忆很清晰的,真的还很清晰着。

10.

小琳今天早上在我出门前只是送了一则短讯吩咐我要小心注意在山上的安全。她每一次知道我要上山采集样本都会叮嘱一次,只是词语愈来愈短。
在山里,没有所谓的前与后。方向是由东西南北来指引,并由一些座标来确认。森林是一座迷宫,若没有向导,在里头游荡是一件危险的事。座标会变,方向会移动,天地也会旋转。
“许,这么早啊。”是助理到了。
“还有几个人?”我低着头问他。
“都到齐了。”原来他背后还有几个人。
“那么可以开始了吗?”
“Let’s go.”
昨天下了一场雨,上山的路的泥都濡湿了,软软的,把鞋子都弄脏了。
森林里很平静,只有不知名的昆虫还有鸟类的鸣叫声,以及混杂着鞋子和沙石以及杂草摩擦的声音。我一步亦趋的跟在队伍的后头,有些恍惚的在散步着,心里空荡荡的。
四周的风景很美。
“许,这品种我们还没采集呢。”
“ 那就要这棵的吧。”我就这么答道。
我抬头看着这棵树的顶端,不很高,伸出手还能棌到几片青青的树叶。
一片片阳光从树叶缝隙间一圈一圈的飘然落下,我眯着眼睛。

11.

堔一直在坐着,没有讲一句话。
小琳则站着,抿着双唇,望着天花板上微亮着的灯。两人就那么的静静的,没有发一句声。
他们就一直这样的沉默着,像那世界尽头一样的沉默,像沉默到世界尽头的一样的沉默。
我张开眼睛,“小琳,堔。”
他们同时转过头来,“你醒啦。”小琳拉着我的手掌。
“嗯。”我轻声的回答。
“你吓坏我们啦。”堔收起平日的笑脸,一幅认真的表情。
“医生帮你的脚扭曲的骨移回了正位,包扎了石膏,要留院观察两天,就能出院了。”小琳一口气说完,就拉了椅子坐下。
“噢。还很痛。”
“没什么的。文轩,你知道吗,医生检查过了,没有其他的损伤。你刚才是太疼痛,晕倒了,现在没事了。”堔拍拍我的肩膀。
他们告诉我,当时在森林里我滑到了,就昏了过去。助理把我背了出森林,送了进最近的大学附属医院,间中我一直没有醒过来。
小琳接到助理的电话,就通知了堔,马上赶了过来,一直在病床边守到现在。
“你们也累了吧。先回去吧。小琳,就麻烦你这两天帮我喂喂佩德罗吧。”我望望墙上的钟,是下午三点十五分了。
“没关系,佩德罗就交给我。你要看什么书?我晚一些带过来给你消磨时间。”小琳笑了笑。
“到我书架上的第一格里拿——义大罗·卡尔维若的《我们的祖先》吧。“我微笑着握着她的手说。
“还有呢?”
“应该够了吧。两天而已嘛。”
小琳和堔一前一后的回去了,剩下我一人只能对着前面的电视,还有偌大的病房发呆。
时间在这时候消失得有点慢,如拉长延伸在扭曲的空间那么的慢。

12.

堔在森林里迷路是大约三年多前我们在国家公园的爬山活动中的一个下着大雨的午后。
可能很多年后,这可怕的事还会在他的心里的深处像闹钟一样的在某一个时候就会叮叮的响一次,一再一再一再的提醒他,唤醒他。
那年,我和小琳,堔和婉倩。
那是大学第二年的长假,我们在工作了两个月后,存了一笔足够的钱,就带着一个背包,四个人一行出发。
巴士在清晨时分由城的中心的总站开始行驶的时候,我就昏昏沉沉的睡去。在我耳边散落着零零碎碎的片言絮语,和断续无章的笑声,伴我入眠。
我喜欢这种感觉,将要进入熟睡前的半睡眠状态中的那些不真实的世界中的感觉,迷迷糊糊的半混沌中的感觉。
在四个小时后,巴士缓缓驶进那古老的小镇时,小琳叫醒了我。窗外的风景是一丛一丛翠绿的树木,以及许多殖民地时期留下来的建筑。
从这个小镇乘古老的火车往北上经过许多的乡村来到渡头后,再坐窄窄长长的小木船的沿着宽宽的黄色大河前进,到达营地时,已是傍晚时分了。
我们住进一座有两间小小的睡房的木造宿舍里。两间房间就紧紧的相连着,夜里我们和他们都可以听到隔壁清楚传过来的呻吟声。
这一夜我睡得很甜,深沉得梦也没有,一点点的梦都没有。

13.

或许我们可以做个假设,如果没有卢申卡尔,‘垮掉的一代’会成型或形成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也许没有了这一个催化剂,其他的人最终还是会相遇再迸发出同样火花,也许他们永远也不会碰上而历史上谁也不会记载艾伦金斯堡杰克·柯鲁亚克威廉·布罗斯这一票人物,也许他们还是会一样写出《嚎叫》、《在路上》这一些篇章而留名在史册中?
当然这可能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所有发生了的事情在下一秒就会是历史。
再或者这也还是不可避免终究会爆发不会因为过程而改变的结局,不确定的只是时机和人物。

14.

我见证我这一代最优秀的脑袋毁于疯狂,挨饿歇斯底里赤裸着
~ 艾伦·金斯堡 ,《嚎叫》

15.

离开医院的时候,我的感觉很悲凉。
看着包扎的一大块白色石膏不能移动的脚跟,觉得好像橱窗里那么可怜没有自由的瓷器人像那么一样的残废。
想到要这样的生活两个星期,我就很伤心了。
贝纳多推着我的轮椅,小琳在后面跟着,走过医院长长的浅蓝色走廊,白色衣服的护士和病人还有医生在穿梭不停。
我想,我不开心时的样子会是难看的。贝纳多和小琳都尽量少说话,我也是胡乱的回应着他们一些逗我开心的话。
回到家,刚刚打开铁门,佩德罗就汪汪声的扑了过来。
小琳及贝纳多在左右扶着,我蹲下,摸了摸它那毛茸茸的头,让它舔一舔我的手。
佩德罗很开愉悦的跟在我们后面一路蹦蹦跳跳的,我则撑着两支拐杖一步一步的慢慢的走到厅里的沙发坐下。
“堔,你若果忙的话,就先回吧,我应该都没什么的了。”
“没关系。”
“文轩,我在冰箱里放了面包,牛奶。你饿的话就先吃这些吧。”小琳一面把晒干的衣服折叠起来一面说。
“好的。”
我们三人就继续这样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在记忆可追朔的范围距离里,我们三人好像很久没有这样舒适的闲聊了。
佩德罗就静静的在我们的脚下坐着摇尾巴,像守护神一样的忠诚把守着。

16.

森林里总是有许许多多林林总总奇奇怪怪假假真真的禁忌。
我们在森林里短暂停留的时间里,没有办法知道如果真的不小心冲撞了这些禁忌,会有怎么样的可怕后果降临在身上。
当我们在踏上小木船前,船夫就慎重的提醒当船还在河面上时,不能说“鳄鱼”,因为这会引来它们攻击的灾难。我真的在船开着前进的途中在那黄黄的大河上看到了像树桐般大的鳄鱼,只能静静的心里害怕着。
在抵达国家公园的时候,那里的土著向导也告诉我们不能在晚上晒衣服,尤其是白色的衣服。
还有很多很多其他的禁忌,很多我都忘记了,很多在离开森林就不需要遵守了,会一点一点的被遗忘了,跟随记忆一起被遗忘了,跟遗忘一起被遗忘了。

17.

堔失踪的时候我怕得头脑好像白色的浓雾一样迷失,手脚比我扶着的热带雨林大树的树皮还要麻痹。
婉倩吓得一直在哭,小琳一脸茫然的抱着她,互相寻找一丁点珍贵的镇定。
那是我们在雨林里的第三天。
直到现在,我还是不清楚那天事情真正发生的过程,堔也说不清,就在我们心里一直都将会是一个一直不会解开的谜团。
当时向导在最前面带路,我跟在他后面小琳和婉倩有随后跟着,堔在队伍里的最后。一行五人就一步一步一步的在往山峰的前进约四十度倾斜的小路上很慢的艰难走着。
就在雨势开始转大的时候,婉倩发觉堔并没有在她的后面。队伍停了下来,我们都僵硬了,堔不见了,手提电话也接不通。
向导在一棵大树上绑了一条绳子,小琳和婉倩留在原地,我和他分头去寻找失踪了的堔。
疯狂似的在密密绵绵的雨水里在一群一群的大树中转转觅觅了大约一个小时后,我在一株不知名的乔木下找到蹲在那里避雨淋得全身已经湿透的堔。
晚间时分他睡醒后在营火旁在一跃一息的火光下告诉我们,他当时在小便,突然雨就这样的下了起来。他抬起头望向天空,伸出本来抵着裤子的左手感觉点点滴滴掉下的雨,就像入迷了一样,静静的看着下着的雨。回过神来,拉上拉链时,已经失去了队伍的踪影。
在找不到我们的队伍后,他就一直呆在那颗我找到他的树下,等待救援。
我想我不会忘记他那被可怕的苍白的绝望的恐惧笼罩着的扭曲的脸。
绝望的恐惧。

18.

小琳和婉倩是同系的同学,我和她是经由婉倩而相识的。
相识的过程就这样的和其他许许多多普普通通来来去去不遗留下一点点回忆的同学一样的相似相同相仿。
现在我已经记不起来了,也许就是不经意的不小心的把这很重要也不重要的事情给忘记了,没有原因的遗忘了。
她也和我一样搜索了整个脑袋里可以翻掀的角落就没能找到这像尘埃般的小小记忆到底被压在哪一堆 重重的杂物下还是被轻轻的隐藏被没被整理的回忆之书某一页中。
我们都常常对彼此说:“不记得,没关系啦。”
相比起其他更重要的片段,这真的就像被导演不小心剪掉的一格菲林那么的渺小及轻微的事,只是如电影的开头少了的一句对白或是一段短短的音乐过门而已。。
所以在我们庆祝的日历上,会比别人少了一个‘相识纪念日’。
一个空格。一个有遗憾的空格。一个等待填补的遗憾的空格。

19.

婉倩比我们三人的年龄小一岁,但是和我们是同一年的大学新生,是特优跳级生。
她是地地道道的生活在这个城市里的本地人,只在宿舍里过了迎新周就搬回家里住。
堔和婉倩的相遇实在是很偶然的,他们都不太喜欢喝酒,却相识在一家酒吧,那种很多很多人去的非常非常吵闹的那种酒吧。
那天堔是被安拉着去的,婉倩是去同一系里的同学们为小琳生日办的庆祝会,就很巧的在同一年同一月同一天的同一段时间出现在同一个地方。就是这样将两个来自不同的世界不同的背景不同的性格不同的人以后的一段路不小心的接驳上。
如果他们是前后来到,还是前后离开,而避开了这场确定要发生的相遇,那么后来许许多多的变幻是不是还要确定的发生呢?
我不能说这是对堔是好还是坏的相遇。
这瞬间爆发的热情,如黑夜里炫目的柴火的燃烧起来,烧得狂飙起来的熊熊烈焰,闪耀般美丽的一发不可的狂烧下去,烧得遍体鳞伤,烧得焦头烂额,烧得几乎看不到后退和前进的路。
他们曾经是这么的确定彼此是注定要相遇的。

20.

医生把那硬邦邦如冰冷的石头般的石膏从我那可怜的被监禁了两个星期的脚移除的哪一刻,我终于开心的咧开嘴开怀的笑了起来。
是很畅快的像草原上奔驰的马的一样的笑了起来。

~待续~